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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 陈寅恪的去留问题及其他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5月24日第八版)陈君葆交游广阔,数百万字的日记涉及政治时事与知识分子甚多,史料价值不低;我觉得,他有点像吴宓,堪以传世的,将是其日记而非著作。胡文辉自余英时先生八十年代初发表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等文以来,陈寅恪在1949年的去留问题,久已成为学林一大公案。余先生修正后的看法是:“陈先生最后未能离开广州固是事实,但我们决不能说他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考虑过避地的问题,因为避地难希五月花,浮海宣尼未易师等诗句已彻底否定了这种推测了。”(跋新发现的陈寅恪晚年的两封信,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我在陈寅恪诗笺释中综合陈诗及同时代人的旁证材料,也支持了余先生的结论,我以为“陈氏当曾有过去香港大学之念”,只是因为港台政治形势不明,“居易行难,陈氏最后才选择一动不如一静陈氏最终决定留下,绝不等于他原来未考虑过出走”。如果说,这一结论尽管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但仍是推测的话,那么,决定性的证据现在已经出现了。陈寅恪有赴港意图的新证据谢荣滚先生主编的陈君葆书信集,公布了香港文化人陈君葆的往来函稿,作者包括许多现代文化名流如柳亚子、金应熙、郑振铎、叶恭绰、容庚、冼玉清、徐伯郊、曹聚仁、宋云彬、商承祚、李镜池、袁同礼、蒋复璁、简又文、黄炎培、许地山、张元济、郭沫若等等,其中最值得讨论的,当数两封前所未见的陈寅恪书信。第一函似由旁人抄录,内容如下:季明、君葆先生同鉴:近来时局日紧,将来广州情形如何尚不得知。弟于万不得已时,或有赴港一避之举,然决不轻动也。惟闻香港当局颁布一规则,将来入港境者须预先请求许可登记,并有于本月十五日以前截止之说。此项传闻不知确否,但为预防万一起见,兹将像片四张附上,敬请代办。将来入港境之手续,若非有家庭及亲戚在港不可者,则弟无家庭在港,只有曾昭伦夫人俞大絪女士,系弟之亲表妹,现在香港师范学院任教,亦两公所熟识者也,或可引为亲戚之一例证。倘若有其他方法,亦请代图之收件人之一的“季明”即马鉴,时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此函末署“五月十日”,从时局背景推测,当写于1949年,其时广州仍在国民党政府治下。检陈君葆日记,未见收到此函的记录,故疑信函当是先寄到马鉴处,以后才转给陈君葆保存。不过,陈君葆同年日记8月23日有另一则记事:一位姓邓的来说,陈寅恪先生有几十件行李要搬到图书馆来,问我能否接纳,我说若在二十件以下倒还可以,太多不成。我有点疑惑并不是完全陈的东西,因此我问为甚么不见有寅恪信来,他说信快要来了,但我有点疑惑。(陈君葆日记全集)陈君葆系冯山平图书馆馆长,这里说陈寅恪想将行李寄存在那里,是否可靠呢?陈君葆日记1951年9月间又有这样几则记录:3日今日到图书馆略看看各处情形后,即往访季明,他说寅恪太太应向沙面英领事处去申请,在港办手续万分困难,绝对不会成功于是最后我提到寅恪先生的太太要来港取东西一事,他(梅洛)欣然答应为写信到移民局请取入境证8日梅洛写给移民局为陈寅恪太太申请入境证的信的副本,今日交了一份给我,我怕陈太太等急了,便将原封转寄给她,备万一的用处。信刚写好待封寄,寅恪的女儿小彭来了,原来她是五号来的,这样我便交代她自己去检查行李等东西,一面也依旧把信寄发,因为也许陈太太自己要来一趟。14日陈小彭来图书馆要回寅恪先生的东西。以上所记,当是陈氏夫妇确定不离开广州之后,欲至港取回此原寄存的物事;有此为证,则1949年寄存行李一事自是可信的了。再加上新披露的陈寅恪请求代办入港许可登记一函,两事互证,足见陈氏夫妇为了预防万一,的确早有避地香港的准备。等到中共军队进据广州后,陈夫人害怕共产党,故仍想迁港;而陈应以为局面未至“万不得已”,故不愿“轻动”。夫妇间小有勃蹊,而最终夫唱妇随,这才有了陈寅恪在岭南的“最后二十年”。至此,关于陈氏的去留问题,我以为已尘埃落定,不必再作争执了。陈寅恪与进口药物第二函当系唐筼代笔,以陈氏夫妇两人的名义寄发,主要说明购药事,内容如下:君葆先生大鉴:尊函昨日始由冼玉清女士交到。盖学校正在院系调整紊乱中,新邮差同志将尊函放在收发处,迟迟无人过问,幸冼女士见着持来舍下,以致久不知详情。关于所带之药品及墨水笔两支,昨由梁君面述经过情形如下:药品因扣压海关很久,俟得到医生证明书始发还,但罚款100/100,因无证件入口之故也。墨水笔事上税每支17万圆,共34万。今将墨水笔置于弟寓,俟叶先生来取。弟等因院系调整关系,自动让出前住之三层楼房,而迁入东南区一号二楼,只一层楼,比较紧凑。近日大寒流到穗,天气骤冷,为数年来未有之寒冷,香港不知如何?今年文学院学生增多,上课仍在舍下,历史系学生弟班上亦多过往年,大约廿余人。组织只要寅恪开一课,此亦照顾之意也。今年所开之课为“唐诗证史”此函末署“十二月四日”,是哪一年呢?检读陈君葆1952年日记,有如下记录:10月20日岭大同学梁受洪持寅恪的名片来见我,问伯郊(徐伯郊)为买的西药。我只好着他星期四来,因为仓卒找不到伯郊。10月23日午间梁受洪来,把昨天老徐交来的几种西药给了他带与陈寅恪。11月21日得启芳十九日的信,梁受洪竟“迄今未见”,怪异之至,难道他不是陈寅恪遣来的,一想起来有点着急了,立刻写信去问陈寅恪。12月9日汇了拾二万元去给陈寅恪,还他为垫支墨水笔的税款。得陈寅恪的信,即复。两相对照,合若符节。信中的“梁君”,即日记中的“岭大同学梁受洪”;信中的“叶先生”,即日记中的(叶)启芳。信中所说的墨水笔,是顺带捎给叶启芳的。这就意味着,此信写于1952年底。由信件中提到“因院系调整关系,自动让出前住之三层楼房,而迁入东南区一号二楼”云云,可附带解决一个小问题。据陆键东先生所述,陈寅恪到岭南大学后,先后住过西南区五十二号(九家村)、东南区十号、东南区一号(二楼);但陆先生谓陈于1953年夏搬入东南区一号(陈寅恪的最后20年,页66),今观陈氏此函,则陈搬入东南区一号实在1952年。陈原住的“三层楼房”,当即东南区十号;新搬入的东南区一号(原麻金墨屋一号),也即今日的陈寅恪故居。陈寅恪托陈君葆等购药事,在后者的日记还有不少:1951年12月14日得到几封信:(一)陈寅恪的,托为购药1952年6月24日陈寅恪来信,嘱为买VitaminBComplex,不含VitaminC,指定要柏克戴维斯公司的,并且要大瓶的,要多带。7月21日马先生交来的五瓶维他命丸,今日交了给罗慕华托人转带往广州陈寅恪先生。1953年4月3日给陈寅恪函告诉他已见到吕惠淞、何汝静同学。但药物伯郊未交代过,所以只由同学们替他买。10月18日我们由他指示地点往找寅恪,寅恪夫妇均抱病,大家都向我们诉说他们几个孩子的不良状况因此寅恪交给我的事情又是买药了。按重要性计分数种:(一)VitaminBComplexinCapsules,多购;(二)CorpusLutaumTabs,200粒以上;(三)Rutini,治血压药;(四)治心脏病药DigitalisTabs。他说,事可托伯郊,钱则仍有些美金存季明处。这些记录虽然凡俗琐细,但也可见陈氏日常生活之一斑。且药物一类事情,今日时过境迁,似不足道,而在陈的私人生活史上却是大问题。试观鲁迅、周作人兄弟,其日记不约而同的琐屑,主要都是记世俗生活的流水账。文化名流本有其庸常琐碎的一面啊。陈氏服用进口药的习惯,一直延续到“文革”时;陶铸对陈的优礼,就包括为他到香港购买药物(参陈寅恪诗笺释,下册页696-699)。“文革”开始后,唐筼在致广东省委驻中大工作队的信中还为此特意说明:有人出大字报说“陈寅恪非外国药不吃”等,殊与事实不合。大多数药物皆本国产品,只有少数进口药品是医生所处方的。至于高单位(非常服)维生素类及水解蛋白等皆系自备,或朋友所赠送者。最珍贵一种药品(Nilevar)也是由医生处方,是陶铸副总理赠送的,并不常服,每年冬季始服一段时间。(陈寅恪集书信集)观此,我们才能知道“寒柳精神及文章与药及外国之关系”也。陈寅恪晚年言行片断此外,陈君葆这一时期的日记有关陈寅恪的记录还有若干,亦可补证陈氏生平事迹,今选录其中较重要者,稍作分析,以供好事者参考:1951年8月31日乘南郊线往岭南大学访陈寅恪。谈甚久,他并陪我往古物馆去找冼玉清。寅恪无意于入京,他以为重回清华未必得如现在岭大所住那样宽敞的房子,而岭大也的确待遇他不坏,这在许多人说是陈序经在那里弄手腕。姑无论如何,若强寅恪入京反不如任其在岭大之为愈耳。寅恪的短处也许是他的长处!1953年10月18日关于寅恪自己的事,他把十月七日郭沫若拍给他的电报,并他的复电给我看。科学院是聘他担任历史研究院的中古史一部分的领导,并约他为明年春出版的史学杂志一类刊物的头一期撰文;他复电坚决地推辞赴任,理由是病,但推陈援庵继,这态度似乎很难说得过去。但我想了一下,又不便对他提出甚么意见,同时也怕一旦辩论起来激起他生气更不方便,再则我也不是为中央作说客,非与他天天见面,更何从谈到劝驾呢?自然,我也愿意寅恪能到北京去,南方岂是他税驾的地方!1954年8月25日早饭后到中大去访陈寅恪我问他为甚么不到北京去,他仍是以前的理由,说到那里没有较宽大的房子,不能静养,病便要加剧了。这理由仍太牵强,难道他到京,他们不会给他在颐和园养病么?这几条记载都可补充说明陈寅恪谢拒北返一事(参陈寅恪诗笺释,上册页378、下册页520-522)。陈寅恪以居住和疾病为由应答陈君葆,自然未真正袒露其心事。我想,或因陈君葆左倾亲共,而陈寅恪知其政治立场,虽相交而未相契,故不如虚与委蛇、点到为止吧。1951年12月2日致寅恪先生函:“得读大著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一文,中若有所感,欲就剖疑,道阻未易言也!虽然,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然事之演变则有其不变者之逻辑在焉,若执彼以例此,疑或过当耳。”这话我想不提起,然卒不能!余英时先生曾指出,陈氏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是借古喻今,比拟中共向苏联“一面倒”,并寄希望于中共像唐高祖一样“初虽效之,终能反之”(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陈寅恪晚年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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