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乡那边是管外婆叫家婆的。我喜欢这样叫，因为这个“家”字透着无比的亲近，一个“外”字无论如何都有一层冰凉，生生地把亲热分割了几层，我不喜欢。虽然总是跟人说外婆，却从心底里不喜这样去叫她，我的心底里还是喜欢这暖乎乎的“家婆”。家婆过世的时候，九十多岁，算是高龄，许多人在劝慰我的时候，都说这算是喜，不算是悲。我不懂这人间的悲喜，我只知道，在她离开的那刻，我生命中最亲近的那部分生活都埋葬成了回忆。在她离开后的这几日里，我是慌措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整理自己的心，每触动一次，就疼得无以言说。总以为，故乡是离我很近的，只要我一思念，它便在我梦的边缘，只要我一触摸，指尖便有它的冷暖。从北京疾奔到成都，隔着那薄薄的一层玻璃，望着那张慈祥如故的面容，我却再不能与她的双手相握，再不能投入她的怀中享受那曾经的温暖。我捶打着玻璃，泪水翻滚，不可遏止，却如何去呼唤永远沉睡的那个我最亲的人。那刻，才知天地相隔的遥远，那刻，才知生死离别的绝望。那刻，才感觉到，故乡，在与我远离。两月之前，我还在兴致勃勃筹划着未来的蓝图，我要把我的家婆接到我成都的新房子中好好的生活， 拿着新房钥匙的时候，没有告诉她， 只是想等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给她一个惊喜。只是短短的两个月，我的梦还没有铺展开，就碎得连影子都收拢不起。曾经那句“子欲孝而亲不待”才知是多残忍的事实。而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我都以为家婆是可以长长久久等待的，是可以等到我的那一点点未竟的孝意。人逐渐长大，许多残酷的事情便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我生命里那些曾经相随相伴的亲人不断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要我快乐的活着。而我曾经那些最快乐的生活全部来自他们的给予。我们这个年龄阶段的人，童年时间大部分都是和家中的老人一起生活成长起来的，不是爷爷奶奶，便是外公外婆。我的父母一直在外工作，家中三个孩子轮流被寄养在别人家中，我比较幸运， 从出生就被放在家婆那里。虽然其间偶尔送回奶奶那边，总是在家婆那里多些。家婆那里不只是我一个孩子，记得记不得的表姐妹兄弟们就一堆，他们都是今日来明日走，像我这样常年居住的少。而据我那些舅舅孃孃们说，其实那些姐妹兄弟们都是被我撵走的，而家婆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时的我很霸道，对于那些来自同伴的侵入很敏感，我用所有的防卫来抵挡他们对家婆的争夺，而我几乎是每次战役的胜利者。记得大舅舅家的表哥表姐和表妹被我那时欺负得都没脾气，他们每每来家婆家里吃饭都被我横眉竖眼地给唬跑了。表哥特别委屈地说：那是我的亲奶奶啊。我一下就眼泪哗哗地哭了： “那是我一个人的家婆，不许你们抢。”表哥吓坏了，他怕长辈们说他欺负我，因为我几年都难得见到自己的父母一面，被长辈们宠爱得一塌糊涂，都舍不得我受半点委屈，而我也依仗着这份宠爱而变得异常骄横，把这些同辈的孩子们常常搞得没有丝毫办法。忘记了是哪次的节日， 一大堆的孙辈们被带来看望家婆，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齐齐告状，把我的罪状一一数落出来，外婆一直笑着听完他们控诉我的种种不是，最后把他们一一搂在怀里说： “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可是你们的大孃和二爸在很远的地方风餐露宿，很辛苦的工作，只好把幺妹放在这里，你们都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吧？幺妹也是你们大孃和二爸的心肝宝贝啊。你们也爱你们的大孃和二爸吗？”那些孩子一个个点头说是，家婆笑着说：“那我们是不是要帮着他们照顾好你们的幺妹呢？他们回来就可以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妹娃子了。 ”他们谁都不说话了，只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默默点头。从那后，表兄妹们对我也格外好，有了好吃的好玩的总会先想到我，那时的我幸福得一塌糊涂，那时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无忧的时光。那时，家婆是我整个的世界，用全部的爱保护着我不受到任何的伤害。白天我会缠着家婆陪我玩陪我胡闹，直到晚上把我哄睡着了，她才开始赶着做一些针线活。有时从梦里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着蚊帐外家婆灯下的影子，总觉得踏实而温馨，于是便能转过身去又甜甜地入睡。家婆的手很巧，我小时候的所有穿着都是她亲自缝制的，我的每件新衣服上，家婆都会绣上一朵漂亮的花，没有人能和我的衣裳相同，我的花布鞋每次穿出去都能叫小朋友们惊羡万分。就是后来我随着父母离开四川，离开外婆，每到冬天，外婆都会给寄来一件合身的棉衣，精巧而秀气，却又温暖无比，和其他孩子穿着的臃肿截然不同，那时我并不知道外婆省吃俭用去买来最好的棉花给我做这些棉衣棉鞋，只是自然地享受着家婆给我的这些从不间断的疼爱。当很多人都穿上羽绒服的时候，我还在央着家婆给我做棉衣，只有穿着她亲手缝的棉衣我才觉得北方的冬天不会太冷。外婆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再也不能给我做棉衣了，我才开始改穿羽绒服，尽管它的温暖是棉衣无法相比的，但是我却再没有那种暖从心来的感觉。曾经这些往事是我那些长辈们偶尔打趣我的笑话，现在说起来，每个人都难过万分，因为再也没有一份爱是可以让我们这样肆无忌惮去争抢的，再也没有一个人是如海洋一般把我们紧紧包容的。这爱随着家婆的过世消失了，这曾经温暖的海洋一下就散尽了，而我们像一群无助的孩子，在一片荒芜中惊慌失措，彼此望着那冰冷的玻璃冰柜，没有边际地诉说着关于家婆的往事，祈望从她们那里获得一些坚强的力量是奢侈而无望的，小舅母几次昏厥，最后被送往医院抢救，每个人的悲痛都无法在别人那里获得释放，就算彼此紧紧握住双手，也还是一把把的冰凉，哀伤从来是一个人独自品下的烈酒，任其在身体里野马奔腾般地踏碎我们最后那点坚强。父母年事已高，被一群人驾着远离家婆，怕他们承受不起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其实如何远离，那些疼痛是走不开跑不远的，就像我一个人躲开他们，在那座城市中疾奔，却孤独得找不到一处可以安放的所在。逃得掉那座城市，逃不掉那些悲伤。新坟就在小舅舅家的房后。家族的人一致认为只有在这里这座坟才不会被动迁，才会被保护得妥帖。而远处，被圈起来的田地已经盖起了一座座新的度假村，我不知道多少年后，这曾经我撒欢成长的童年所在也要被推土机推平，我更不知道，家婆的这座新坟将来会迁向何方，我只知道，此时与将来，我都失去了我最亲最爱的家婆。这座新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没有来得及看它一眼的时候，我就仓皇出逃。我知道，我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的，至少在这个新伤刚刚被划开的时候，心里的血还在不停流淌的时候。我收拾行囊，远远地离开，离开那嘈杂的人群，那些和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亲人们，那些悲戚的面孔好似阴沉的天空，把大地压得低低的，直到我无处藏身，狼狈离去。我知道，在那里我只有沦陷，与故乡一起沦陷。那里，在我今后的日子里只是一座又一座坟墓的回忆。我的那些至亲埋葬的所在，就是故乡所有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