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故乡景州塔底下读高中时的每日菜谱如下：早晨俩馒头（两毛一个）一份玉米面粥（一毛钱），如果自备碟子，还可以免费打一小份咸萝卜条或腌白菜） 。中午俩馒头，一份大锅菜（五毛）。菜是白菜或土豆，偶尔有一两块营养价值高的好东东豆腐或素炸丸子或肉皮、长满疙疙瘩瘩的肥肉片混在里面，一般情况下搭伙吃饭的男同学会群起把这些难得的精髓抢而食之，如果是跟古朴厚道的薛海亮同学搭伙，会像红军过草地时推让煮熟的最后半根皮带一样，让而食之。 两人搭伙菜可以合吃一份，省不少钱。晚上俩馒头，一份十分清澈见底的稀饭。在这份食谱上，我最钟爱的是早上的玉米面粥。（倒霉的是教代数的吴洪涛老师不知不哪儿得来的经验，一再告诫我们学校的粘粥万万喝不得，越喝越糊涂。我贪于口腹之欲把他的忠言当作耳旁风，终于把大脑喝得一塌糊涂，数学成绩彻底喝毁了，结结实实地为吴老师的高论增添了一个实例。）俗话说，小锅炒菜，大锅熬粥。食堂的粘粥是大锅粥，因为要等学生下早自习，熬得时间长，而且玉米在粮食里最便宜，粥不至于下得太稀，所以粘粥实在是食堂供应的食品中绝无仅有的一种精品，比在家吃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无怪乎隔壁班上有一位男生每天早晨不买馒头只喝粥，他扛一口比我们的饭盆大数倍的铝盆子，一个人买三份粘粥，喝光走人。我在惊奇地发现他这个办法后决定效尤因为食堂的馒头经常发酵不好，瘪瘪的，天长日久吃得我常常烧心，胃里往上泛酸水。我觉得只喝粥或许是个良方。不过，尝试几次很快放弃了，大概这经验像西施蹙颦一样不宜推而广之，我发现只喝粥一是刚喝下去肚子撑得难受，盯不到中午就饿，二是前两节课总要憋尿憋得难受。现在想起来，那位同学其实未必有喝粥的癖好，也可能那种喝粥法只是因为家境不好，为了少花钱不得已发明出来糊弄自己的肚子的下策。食堂极度的乏善可陈给老师和老师的家属们提供了生财之道，他们做些馄饨、 挂面之类的小吃在吃饭点儿或者下晚自习以后推出来卖。教政治的马老师的夫人没有工作，有两个孩子上学，每天下了课就和夫人一起卖包子。老师们本不是开饭馆的行家，馄饨汤、挂面汤总是红红的，因为全靠酱油提味，不过这足够逗起我们胃里的馋虫了，尤其是冬天热乎乎喝一碗，已经是很改善生活了。真正具有专业精神的小吃是外边人进来卖的缸炉烧饼，自行车后架上驮一个玻璃罩子，上写四个大字：连镇烧饼。连镇，元明清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数百年间富庶熙攘的运河码头，太平天国那几乎直捣北京的北伐军受挫后撤最终兵败，求王林凤祥被俘的地方，缸炉烧饼是其地一方名产，黄而不焦，干而不硬，外面酥脆，里面筋道，热着凉着都好吃。这一样美食，后来在石家庄吃过多家，再没有哪一家做得有当年正宗也许是因为当时难得才有这么好的印象吧，夸得这么努力，我享受它实在是恐不超过两次。五毛一个，食之太过奢侈。那时物质上的自我苛责实际上可能并不完全必要，而是处于一种业已形成的农民的悭吝和抠门儿本性，但不管怎么说，那时真的是觉得除了维持生命的基本花销是正当、心安理得的，之外再多花一两毛都会在日记里自责、自我鞭策一番。但是，有一件例外，我的一种一贯的奢侈行为，消费时虽然也常常咬咬牙、狠狠心，却从来没为之自责过。教英语的王志强老师那时候三十来岁，个子不高，微胖，戴个黑边眼镜，有书卷气，有读书人那股憨乎乎的劲儿，曾决心把凡是语文课本上提到过的中外名著全买到手。到他当了几年老师之后，虽不敢说买全，但藏书也颇为可观。他和妻子、儿子挤在学校分给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就在男生宿舍最前面一排的东头，屋里只有简单的日常必备品，四壁都是书。他找块木板，写了“青春书店”四个字钉在屋门上，利用这点资源，也生起小钱来。此外，他的妻子每天还煮几锅粥卖。我的好友首先发现了这个“店” ，告诉我他那里大大有货，之后我俩成了他的老主顾。 “青春书店”一册书租一天两毛钱，能买一个馒头或两份粥或一个包子。在“青春书店” ，看了实在是不妨列为人生（尤其是青年时代）必读之书的傅译十卷本约翰 #8226; 克里斯多夫。那部小说曾给我重大影响，让我在孤寂、拮据的高中三年充分享受“生之醉意，力之欢欣”。在“青春书店” ，看了闲适、幽默的林语堂，达观、淡泊的丰子恺，看了徐志摩在欧洲求学时写下的 我所知道的康桥和 翡冷翠山居闲话 ， 使我眉下生具别眼，胸中生具别裁，可以常常忙中偷闲在县城周边漫无目的地独步，尽享浪游之快。在“青春书店” ，看了古文观止 ，看了雪莱诗选 ，使我在芦苇丛生、碧波荡漾的海子边上独坐时有前后赤壁赋，有西风颂可供诵读。在“青春书店” ，看了简 #8226;爱 堂 #8226; 吉诃德高老头欧也妮#8226; 葛朗台毁灭八十天环游地球 , 看了英文简写本的基督山伯爵远大前程 ,回想这么多年自己最为感激的老师，有的优秀、 高尚， 为大家所爱戴， 也有的在同学中评价并不高，但当时委实待我不薄，可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有一位在我的成长中可能至关重要的老师不能忘记，那就是从来没有教过我课的王志强老师。想当年，县城和学校都没有对外开放的公共图书馆，在高考指挥棒下的应试教育笼罩着的校园里，课余文化生活只有戳台球、看录象、逛大街，真是幸亏竟有王志强老师这样一个真正读书的人，爱书的人，幸亏有他的 “青春书店” ，这个根本就不是个书店的书店，为当时那个文化荒漠般的小县城、那个大家都在用功重复读着不能叫做“书”的教材教辅书的高级中学，保留了一点人文气质，埋下了一颗读书的种子！给了我自由读书的可能！是那一批书，为我的人生第二次启蒙。那些清贫、勤奋的高中老师们，靠卖包子来改善生活条件，令人尊敬和同情，但幸亏不是所有老师的第二职业都是卖包子！古人的家训上谓一个家庭、家族的读书种子，决不可断了。 一个国家、 一方水土的读书种子，更不可断了。真正的读书无关乎功名，那些为了高考刻苦攻读，一旦读了大学，有了工作，再不看一眼自己专业以外文字的人，无论学位、职称多么高，他们都不是读书人。当年我既没有多吃几个连镇烧饼，多喝了几碗酱油味浓浓的挂面汤，也没有规规矩矩做乖学生考上名牌大学前者，稍好地满足口腹之欲，我非不能，乃不为也；后者，无论兴趣各科均衡发展并通过一跃龙门前的集中拼搏体现优秀，我曾尝试为之，实不能也。于是，选择放逐，选择独立，呆呆地、执拗地做一颗读书的种子。好在教育体制可以向不顺从它的人关闭资源和特权，但却无法剥夺天赋所有人的读书和思考的自由！好在老天爷恶不死瞎家雀儿，许多别人得到我曾错过的东西，现在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一些别人拥有而我仍没有的，我也不羡慕，不会因此而后悔，相信有些东西我有的他们却也没有，相信天底下自作自受、主动选择自己的人生的人都不会后悔。忠于自我，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永远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这是只属于少数人的高贵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