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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乡古村,邂逅乡愁作者:卢文丽 光明日报 ( 2015 年 03 月 20 日 14 版)明月湾:总是门前一段秋正是梅子泛黄时。城市的傍晚是暧昧的,水雾透过横逸的梧桐,将白昼的喧闹发酵成斑驳,斜檐落玉和浮尘凝成氤氲,潮兮兮地黏在身上。高架桥坚硬的曲线,柔美、颤动,悬在空中,潮汐般的灯光漠然流淌又幻灭,像城市血管里奔涌的脚步,飞快、肆意、流光飞舞,营造出无处躲藏的晕眩。水泥柱下,红绿灯缝隙间片刻的缓冲,在“生活着的千年古镇” 、 “心自驰,与谁同”的灯箱广告下,你又见着那位卖白兰花的老人。她弯曲的脊背,在短暂停顿的车流中,十分引人注目,她走向你,臂弯的小竹筐里,搭一条白色的湿毛巾,上面躺着一串串精巧的宛如白玉雕成的白兰花。你买了两串,拴在车窗前,花朵新鲜的香气,仿佛一个隔了许久的拥抱,消释着心头的倦与湿,城市的语境因这个细节而温馨。对白兰花的喜欢是一种情结,一种依恋和怀旧。她是江南初夏里的白,风过后留在心中的香,清朗夜里淡淡的月,印象中,它还与一座叫作明月湾的村庄相似。去明月湾的路,总是傍着太湖走,隐隐能望见山的轮廓,近看水色偏绿,随风锦缎一般摇摆。逶迤的湖堤,纵横的阡陌,田间有老农锄地,湖畔有芦苇临风,水鸟穿行于菖蒲和芦苇间,秋风萧瑟时,那轻飘飘的白便会落雪一般,飘得满天。明末文人张岱曾在西湖梦寻中描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便想,几百年前西湖上那种白茫茫的寂寥,与眼前的太湖约略是相似的。过太湖大桥,空气变得清新,目力所及处均是成片果园。隐约间,半山腰出现一片粉墙黛瓦,绿杨拂水,明月湾恬淡地卧在西山脚下,千百年来的太湖人家,过着似乎一成不变的日子。一棵阴翳蔽天的古樟立于村湾,浓荫数亩,对明月湾来说,这棵古樟的来历或许太早了,村庄的兴起和变迁,都贮存在它的年轮里。村内,有一湾流水萦绕,有野鸭戏水,新建的停车场,泊着几辆上海牌照的私家车。东西村口,各有半月形清代建筑“继光”门和“湾月”门。一条著名的砂条街,时光隧道一般伸向村落,石板路是空心的,落雨天,人行其上,脚下有潺潺水声,鞋却不会湿。“花墙头,百子格,前门后门砂条街,西洞庭山第一家” 、 “明湾石板街,雨后着绣鞋” ,这些民谚是对明月湾砂条街的赞美。相传,吴王夫差曾携西施,来西山明月湾玩景赏月。自唐以来,西山岛便是文人雅士喜爱的地方,白居易有诗云:湖山处处好淹留,最爱东湾北坞头。皮日休也有诗为证:试问最佳处,号为明月湾。明月湾曾有金、邓、秦、黄、吴五大望族,乾隆年间,当地居民靠种花果发了财,造起许多富丽细致的院落和祠堂。古时,太湖边强盗出没,老房子因此都有着高高的、斑驳的围墙,无法偷窥的窗,墙角砖块长出小草和青苔,即使白天,仍幽暗着。有的房子干脆锁着,仿佛关住了所有的兴衰与呐喊。老屋门口的方形浮雕石鼓光滑,大块的水磨青砖,庭院里的假山、天竺,门窗栏杆上的雕花,似在孤吟着一阕长恨歌。路过一幢古宅,漆黑的廊道,很是莫测,里面有位老人,淡淡扫了你一眼,却无言语。邻居说,这家祖上原有御赐的匾额, “文革”中被“破四旧”了。在明月湾,古祠、古街、古井,比比皆是。一路上,你不时与它们不期而遇,仿佛与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打着隔世的招呼。明月湾的百年老宅,近年来逐渐被开发,深宅大院内,不时传来丁丁当当的敲打声,院落里堆着砖瓦、木材,檐廊走道上,满是染尘的杂物:石臼、锈了的自行车、破锅、堆覆柴草的石磨。迈入一间古宅,粗大的梁柱显然不久前曾经修缮,前厅四扇雕着花卉的木格门洞开着,散发着淡淡油漆味。明月湾的房前屋后,长满参差迷离的花、树、藤、蔓,更有大片果树。一年四季,来这里的人都可以解馋,收获季节,累累的果实就悬在头顶、手旁,只要成熟了,就可以伸手去摘,敞开肚皮吃个够,主人是不会跟你计较的。闭上眼睛,仔细分辨:枇杷?杨梅?桃子?还是李子?初夏时,漫山的红杨梅,鲜艳夺目。水抱青山山抱花,花木深处有人家。明月湾是个有人情味的小村,抬脚随便踏进一户农家,农家的土鸡、活鱼、红烧肉、竹笋、鲜蔬和口感醇香的米酒,会让你大快朵颐。这里的农家客栈收拾得十分干净,院里的果树含着花骨朵,房间的窗户,一扇含着太湖,一扇含着屋后山坡。午饭吃的是太湖里的白虾和鲫鱼,饭锅里蒸出来的青鱼干、自家地里种的青菜,还有久违的柴灶饭。吃饱喝足,美美睡个午觉,继续出门闲逛。古码头宛如一条巨臂,将月亮状的湖水拢在怀里。遥想当年,院主人趁三五月夜,驾一叶小舟,荡悠湾中,吟着“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邀知未眠月,相思在渔歌”的诗句,定十分怡然。断壁残垣前,有青藤缠身的古木、翠绿的爬山虎,栏杆上残留的石狮,怡然护卫着河水。桅樯林立的繁华,家族曾经的波澜,惟有脚下的湖水知晓了。微风起了,渔舟远了,炊烟斜了,夕阳醉了。晚霞把影子留在桥边、湖中、老屋的院角、古树的枝丫,以及老乡们笑出的眼角皱纹里。暮色中的明月湾,白墙青瓦,参差别致,像一幅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画。屋顶上,用石灰拌纸筋、黏土做成的仙鹤、白鸽、麒麟、雄狮、梅花鹿,一轮圆月从湖面升起,光束由金色变成银白,月光下的明月湾,像一首诗。漫步清晨的明月湾是一种奇特体验,喝好柴灶稀饭出门,村庄蒙着薄薄的雾,随着鸟叫、鸡叫和狗吠,天空露出一抹红晕,村庄便温柔起来,仿佛黯淡的女子获得爱情的滋润。鞋跟伴着心跳叩打青石板,两旁斑驳的木门紧闭着,偶尔又会“吱扭”一声开了,一个意态安详的老婆婆拎着煤炉走出来,升起一缕轻烟,虚虚浮浮又满目生机。走走停停间,蓦然回首,高高的老墙泥灰剥落,犬牙交错的屋檐只留一条细缝,仿佛历史绵延的呼吸,连同石板街底涓涓的水声,人便渐渐陶醉,全身披覆缠绵回忆。在光阴的掌纹上,明月湾是玫瑰的灰,艳粉的紫,水漾的绿,大朵大朵芍药的红。在你的印象里,明月湾有着白兰花一般素洁的色调,在寥落的底色上,像一个异梦,穿透人世琐碎的忧欢,在浓腻的人间烟火里,表达着江南的魂魄。鸣鹤:拨动心弦的一段乡愁你一直不清楚自己前往的村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或许,那个村庄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遇上它时,那种被慢慢浸染的感动。绕过白洋湖上,七座映水而立的石塔,绕过河岸和拂水的垂杨,一座浙东古镇向你敞开心屝。假如你是一个喜欢时尚和热闹的游客,初到鸣鹤,感觉总是失望的。你会发现这个村庄,像它的地名一样陈旧而孤绝,完全没有其他江南古村落那般鲜亮和挺括。鸣鹤很静,空气里飘着经年的灰。弯弯的街,斑驳的河,房屋旧旧的,你在村里走着,往往见不到什么人。小镇里,只有几个和你一样心浮气躁的城里人,拿着相机,顶着太阳穿街走巷。走了好长一段路,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情形,自然地你会觉出一些失望。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只因为与想象有着距离。然而,不管失望与否,假如你在鸣鹤多呆上半天,深入地走一走逛一逛,跟街巷里弄伺弄蚕宝宝幼仔的大妈、河埠头洗衣的大嫂交谈片刻,便会渐渐觉得亲切了,习惯了,喜欢了,心里原来的失望,便消减了,放下了。下午是村庄最宁静的时分,弄堂窗户里,一般会传出一二声地道越剧,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幽怨的二胡里度过的,修棕绷、补皮鞋、弹棉花胎的吆喝,飘摇在小镇的空气里。蹲在树下的老农,手中的烟头吞进吐出。念佛的老太、屋檐上的雀巢、斑驳的石花窗,构成一幅幅静止画面。天井里有人在呢喃,屋檐下有人说着话,这些声音被风一笔带过,凌乱而漫不经心。鸣鹤的古建筑,大多是当地叶氏经营国药业发家致富所建,高墙深院,曲弄幽巷,四合院,走马楼,马头墙,人字坡青瓦顶,风格与宁波一带略有不同。宅内,雕琢精致的花格门窗、石窗,极富韵味。除明清时期的官宅民居外,还有祠堂、庵、寺及横跨河上的岳庙。不少老屋因超龄、超负荷,已破坏过半,新房子则像一个个填空游戏,点缀着老屋留下的空隙,钢筋水泥的样式,贴着白瓷砖的小洋楼,有点扎眼。叶氏古宅有精致的过道墙门,古老的石库、石梁和石柱,门梁下部正中有孔,是穿绳挂灯笼或是清明端午系菖蒲艾叶所用。宅有门楼,翼角上翘,鸱吻向天,大门有两道。沈宅镌有“云渚分华”四字,从边门进入,堂屋堆满杂物,正中板壁贴着八九张科举中试捷报,西边第二张还辨得出字迹:“捷报奉学官报考取贵府相公沈名某某高中庚辰科岁试入泮慈溪学第四十二名。 ”在古屋里,邂逅一位九十岁的老寿星,正专注编织着竹筐,神清气朗,和善安详,遂邀老人合影,亦欣然笑允。檐廊外,一株顶着水珠的海棠含苞欲放。“三北环洞七座半,鸣鹤占四座” ,桥是遍布水乡的呼唤和应答。鸣鹤有七座明代的古桥,河水悠悠地没有声息地淌着,年复一年,慢得深邃,慢得沉郁,让人止不住想起“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童谣,似曾相识的面孔,飘散在时间的流水中,一去不返。雨天的鸣鹤应该更美:雨雾中的桥,不像是架在水上,而像浮在流云薄雾之中。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面朝小街的门楼。迟暮的老人带着孩子坐在那里,黄黄的阳光下,自然、真实与满足。门楼前的石狮子,或许早已没了,但上面必定有几块青砖雕刻的画面,你的目光一旦抚过,便滋生出几许慨叹。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高高耸立的马头墙。墙头的蓑草,都很有些年头了,条石砌筑的墙角有明沟的水道,矮矮的砖墙凌乱结实,青灰的砖墙上长着苔藓和暗绿的草,刻着龙凤和蝙蝠,质拙的刀法让你惊叹。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叫做隆顺弄、俞家弄、小桥弄、咸河弄、银行弄的小弄堂,鸣鹤的岁月,便是由这些日渐斑驳的古弄串成的。小弄勾留你的脚步,衍生你的思绪,让你贪婪四顾,目光穿越缓慢的薄冥,眺望逝去年代依稀的色彩。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条运河桥南岸一里多长的廊棚。 “廊棚一夜遮风雨,积善人家好运来” ,屋屋相连、户户相通的廊棚,千百年来,坚守着古旧生活,古时,这里曾经商贸繁荣,店铺林立。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老态龙钟,挂满藤蔓的石拱桥,它们坦陈伤痕,桥身上的字迹,已被历史铲除。站在履痕深深的桥头,临河小楼斜伸出的晾衣竿上,挑着五颜六色的衣衫。清代叶声闻有诗云:“三舨红船独橹摇,春风游女尚垂髫,东西一一逢桥数,记取陡塘第七桥。 ”鸣鹤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无论春雨淅沥,还是雪花飘飘,只要走过它的石拱石桥,踏过它的石板老街,访过它的深巷幽弄,便会让怀旧的心,似曾相识。倘若你沿着那一条条古街水道,将眼光笔直地放过去,还能望见岁月深处流水般的沧桑,那些饱满生动的细部,依然在雕花的屋檐上耸立。晚霞中的老房子,像一朵朵不肯凋谢的花。德国作家蒂姆施塔费尔有一本关于乡愁的书,书中主人公不断奔赴和游走,只为用全部生命追寻一个家,一个手可以攀附、脚可以止定、心可以停靠的地方。他说,乡愁这个字在德文中,由 Heim(家)和 weh 是(疼痛)组成,是 “对于家的疼痛” 。鸣鹤是家园伸出的一双期盼的手,久久定格于光阴深处,期待游子归来。从春夏到秋冬,从少年到白头。鸣鹤是萦绕胸口的一缕疼痛。(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无与伦比的美景 沙漏的舞蹈 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 100等诗歌、散文集)(本文插图均选自张安朴钢笔淡彩系列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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