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具有“生命热度”的学术 停云 个人阅读史写作需要开掘记忆世界中那些概括的阅读情境和阅读阅历，带有浓重的个人生命气息;同时，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都务必保持相当大的自由度，在中外诸多文本、在当下和历史、在现实和记忆、在个人和外部世界之间自由穿梭，因而眼光、学识与才情缺一不成，平庸的作家，一般不敢轻易尝试。在我有限的阅读阅历中，最吸引人的个人阅读史写作是博尔赫斯的私人藏书、卡尔维诺的为什么读经典，还有孙犁的耕堂读书记，判断的标准分外简朴：他们所表达的读过的作品，往往能唤起猛烈的阅读渴望，恨不得一睹为快。现在，还可以加上洪子诚这本我的阅读史。 洪子诚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享有盛誉，甚至被称为以“一己之力”确立中国当代文学这个学科。文学史家的阅读史，是这本书的特殊之处，其中不少篇章的表达，基于丰富的史料梳理与辨析，却极少给人繁琐之感。史家的眼界、感性的个人阅历和深切关切现实的问题意识，使此书读来常有思想上的豁然开朗的愉悦。这里仅以此书的问题意识为线索，谈谈个人的阅读感悟。 一 哲学家陈嘉映说，“由于远离现实生活，尤其由于流失诚恳的关切，学院研究越来越接近于语词的癌变，只在叽叽喳喳的研讨会上才适合生存”，看似愤激之词，实那么切中了当下学术生产的弊病。只要翻翻今天的人文类学术杂志，不难察觉，多数学者在努力地攫取各种理论，用一种冷冰冰的、挤掉了全体个人情感和体验的语言，构筑起厚厚的壁垒，使自己与普遍读者完全分开，与活生生的生活阅历脱节。过度特意化精细化而缺乏现实问题意识的研究，使学者们“在越来越琐细的事情上知道得越来越多”，却不能激发普遍读者的斟酌，最终使学术研究沦为封闭的话语系统、学术职场中的自娱自乐。 洪子诚在学院系统中浸淫几十年，对学院研究路向的优点与缺点了如指掌，他对学院研究的反思，以及突破这一藩篱的尝试，自然值得关注。我的阅读史中有几个篇章，是对同时代几位出名学者，如丸山昇、乐黛云、黄子平、戴锦华等的阅读和斟酌，通过塑造这个时代的优秀学者群像，呈现一种与学院论文生产完全不同的学问路向。 丸山昇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日本学者，其学问继承了日本学术提防材料梳理、论证细密的传统，却没有为琐细所累，相反，在那些论证严谨的文字中“可以把捉到动人的生命热度”。（批评的尊严）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深切的问题意识。他研究中国，启程点和主要动力在于“借鉴中国革命阅历，反思日本在近代的失败，探索未来的道路”，也因此对中国与中国现代文学始终保持着“可怜和崇敬”。丸山昇人生的后三十年，因“肾功能不全”而不得不承受身体上的痛楚，但他的学术、他的思想乃至他的生活，却没有平庸学者那种为学术陈规、学术权力所桎梏而导致的“萎缩”，反而弥漫着热忱与抗争：对学术梦想的热忱，对固化的理论、观念、意识形态的抗争，在抗争中不断寻求接近“事实”。 乐黛云教授是人文学术领域声名卓著的老前辈，辈分甚至比洪子诚还高，然而稍加了解就能察觉，她的学术作品及思想具有惊人的生命力。乐黛云的学术付出主要在对比文学领域，在1980年头，就分外提防引进外来学说、观念，以激活中国当代僵化、板结的文化、学术状态。她所关切的，在于抵挡政治、社会运作的统一化，“将文学，进而将人的生命引向开放、动态、进展状态”。在国学热兴起、文化孤立主义抬头的潮流中，她意识到彰显本民族文化的重要意义，同时也看到“抛弃西方中心论虽是必要，却也非易事。而且，试图以另一种中心论来取代西方中心论，以某些非西方经典来代替西方经典，都只是过去西方中心论话语模式的不断重复”，“文化孤立主义往往混迹于后殖民主义的文化身份研究，但它们之间有根本不同，前者不过是无顾历史和现实，在封闭环境中虚构自己的文化原貌，只能导致文化的停滞、衰微。”（有生命热度的学术）这样的斟酌，放在今天，仍旧发人深省。 同样动人的是“边缘”阅读和写作中的黄子平。黄子平是1980代出名的“燕园三剑客”之一，1990年头初远走香港，并选择了“边缘”的写作策略：抗争一般化、规格化的阐释和表述，必要时冒犯、拆解政治、社会、生活里的“标准语”和支撑着它的思维方式;透露文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架构，暴露其中被遗忘、被遮盖、被涂饰的历史多元繁杂性。“抓获、倾听微弱的声音，用来作为那些由高音喇叭发布的言辞必不成少的诠注”，尤其能看出他的诚恳关切。还有在不确定中探索位置中的戴锦华，执着于以文化批评拆解文化、语言的秩序（尤其是性别秩序），窥探其中压迫的机要、机制，以学院学识分子的身份承受社会批判的责任，却又不失清楚地对全体“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僵化立场保持质疑，对学术体制、文化市场的影响保持机警。这些学者，学术追求各有偏重，又有一致点：一个是更加看重“尚未被概念、理论所抽象、提纯的感性”，提防在研究中融入个人阅历;另一个是不屑屑于过度特意化精细化的研究，而具有深切关切现实的问题意识。正是这两点，使得他们的学术研究具有分外动人的“生命热度”。为此，他们付出好多努力与学术体制、学术陈规相抗衡，坚持自己的生存状态及与现实建立关系的方式，没有被学术体制所宰制。 洪子诚的学术思想与生存状态，自然也可归入上述学者之列，他们的学术天性各有特点，却又具有“家族好像性”。多年前，读他的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此书为研究当代文学体制与文学生产的力作），就为其丰富的学识与深透的历史眼光所吸引，相较而言，我的阅读史在思辨的框架中融入更多的个人阅历和情感温度，不变的是，我们都可以从中察觉“动人的生命热度”。 二 洪子诚的阅读，大多都是重读，这就必然涉及阅读情境的变迁，而“历史阅历”也就无法回避。譬如，谈论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质疑”的聪慧和文体。中国读者對契诃夫不会目生，长期以来，国内对他的定位是“宏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对旧俄沙皇统治下的黑暗生活做了深刻揭露和尖锐批判”。初中语文教材收入的短篇小说变色龙，高中语文教材收入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均沿袭这种刻板的阐释，以固化的“主义话语”遮盖了其文学世界的丰富性。而洪子诚看重的，反倒是契诃夫精神世界中“温柔、薄弱、敏锐、纤细”的一面，他认为，正是这种“温柔、薄弱、敏锐、纤细”，使契诃夫在同时代俄国作家普遍依恋观念、梦想、真理的语境下，以清楚和可怜的写作，为琐碎、卑微的普遍人争取一个微弱的空间，挖掘“平平往往的人生中的深切真相”。洪子诚说，契诃夫偏爱的，是“概括的日常阅历和可证之物”，而非“抽象观念、超验之物”，“他为这个越来越被明显化，日渐趋向简朴的世界，开拓小块的灰色地带，并把这一灰色确立为一种美感形式。”这一灰色地带，便是普遍人的生活，卑微、琐碎之中又有不满、挣扎和尊严，就像戏剧三姐妹中敬仰莫斯科“美好生活”却始终无力摆脱小城生活泥潭的“三姐妹”。他们的生活具有含混性和多面性，很难纳入一个对错清晰的价值系统。 洪子诚在契诃夫的文学世界中看到一种温柔的“质疑的聪慧”：抓获各种阅历与对象，暴露事情的丰富性和繁杂性，而对那些无所不包的一元识见、终结性的论述始终保持疏离。这种解读，鲜明融入了洪子诚的人生体验、历史阅历和现实关切。1939年出世的洪子诚体验过诸多特殊的历史时期，如他所言，那是“去除事物之间轻微的差异，去除难以理清、剥离的思想、情感，去除感性的血肉，去除对人性某些弱点的宽容而只留下教条式的，僵硬的观念、立场”的时代。亲身参与历史的特殊性，赋予他的斟酌和写作一种“见证人”的视角，他比我们更能深切地理解纤弱、敏锐的气力。当他谈论契诃夫的精神世界时，他也在谈论仍旧影响着当下的历史。 类似的解读也表达在议论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一部小说的延迟阅读中。这部小说在冷战时期被归于“政治文学”，自然是基于一种狭隘僵硬的文学观，而洪子诚却從中看到另一种“政治性”：对俄国革命的反思与呈现，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尤其是，帕斯捷尔纳克是站在历史强大的吞噬气力面前，为个人的生活辩护，必然会涉及价值之争。洪子诚说，帕斯捷尔纳克尽管也写“个人的命运为历史所制约、限定，却没有让个人生活阅历，让丰富的生存之谜，隐没、消散在政治确实定性之后”，不仅“个体生命节律的隐秘”没有被取代，而且在那种极端的情况下，有意义的生活依旧可以持续。在洪子诚的解读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紧绷的张力：一方是宏大的历史和政治意识形态，另一方是像日瓦戈医生那样心性敏锐细腻、对生活弥漫爱心，却又被历史当成人质、试图解脱超越的普遍人。后者虽然显得渺小、脆弱，却始终没有完全为前者裹挟而去。读此文，我不由得想起他的另一本著作材料与解释的研究思路：以立足于个体阅历的“小历史”，挑战宏大历史表达的遮盖，呈现“历史真实”的诸多面相。从中可以看出一个学者的文学阅读对其学术研究的影响。 洪子诚的解读，或许不够客观，但比起那些只擅长编织概念术语、以价值中立掩盖其毫无创见的学院派论文，它为我们供给了一种回应现实情况的气力，激发我们对现实的斟酌。在此，早已离世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作家并不仅仅只有文学史的价值，他们仍是活生生的，就像我们的同代人。 三 和契诃夫、帕斯捷尔纳克一样，洪子诚也是心性敏锐细腻的人，正是得益于此，即使已届耄耋之年，他仍旧能够保持鲜活的问题意识。多年来他的学术追求集中在反思、批判当代文学生产、精神创造的“一体化”现象，看法以多元性的价值追求，激活“被统一价值熨平的心灵”，但他的斟酌并未被某一特定历史阅历所拘囿，对于开放的商业社会所标榜的“多元主义”，他同样保持机警。在物化的世界、消费的时代，或许没有对精神生活的严格管控，但在多元化的外观之下，是无处不在的同质化，“表现欲望的流行文化成为主流文化，肃穆文学的位置日益缩减”;在这样的世界，存在着新的主导性意识形态，即狭隘的告成崇拜，无论它以低俗、亢奋还是优雅的形象展现。这种现实查看的尖锐令人感叹。 洪子诚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家的成就，与这种敏锐细腻是分不开的。更切实地说，他取得的成就，是史家的严谨、细致，与诗人敏锐细腻的艺术感受力结合的产物。他曾经坦承，青年时代一度酷好写诗，后来自认缺乏语言天赋而放弃，转向学术研究。在漫长的学者生涯中，他天性中“诗性”的一面，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不仅在新诗研究上成果丰硕，且推动他的文学史研究抵达心灵的层面。 我的阅读史中有几篇是关于当代几位代表性诗人的阅读，其中最有启发的，我认为还是种种可能：周梦蝶和辛波斯卡一文。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有一首很著名的诗种种可能，中国台湾诗人周梦蝶曾仿照种种可能写出另一首名诗我选择。在洪子诚对两首诗的解读中，其敏锐细腻的艺术感受力表现无遗：无论是种种可能还是我选择，都是以概括的“偏爱”或“选择”编织意象，都是在提示、体验个人生存拥有的空间，他们机警将个体的存在、生活可能的空间抽象为苍白的概念、口号和数字;他们不愿做预言家或立法者，面对沉静如谜的万物，始终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而怀着诚实的关切、探究的谦卑。 洪子诚曾在不同场合提到自己性格上犹疑不定的特点，以为这种“弱点”在人文研究上反倒是一种优势：他在面对具有含混性、多面性的人的生活、人的心灵时，从不轻易下评断，且与时代潮流保持确定的距离。但学术上的成就，往往更凭借后天的努力。我想，他得力更多的，还是诗性的思维，这使他在面对繁杂的历史事情和人物时，不会被十足化、宏大的历史表达所迷惑，对于概括的人、历史的细节始终怀着可怜与崇敬，而“历史”丰富的面相也由此得以呈现。 责任编辑 李 淳 猜你热爱契诃夫学术阅历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考试与评价高一版(2022年3期)2022-11-02变色龙课堂内外(初中版)(2022年11期)2022-12-31别让赔罪成为一种扰乱作文初中版(2022年10期)2022-10-20乐淘淘“先进”阅历小天使四年级语数英综合(2022年4期)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