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咖啡店临街的玻璃窗边，男人在靠窗的座位坐着，看着窗外。窗外的景色是他早已见惯的模样，周末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 懒洋洋的气息，绿油油的梧桐树叶随风的瑟瑟是懒的，树枝上咿 呀轻啼的鸟雀的鸣声是懒的，枝丫下缓缓踱着步子的行人的步调 是懒的，遛弯行人手中牵着的幼犬的喘息是懒的，静观窗外的男 人面前摆着的那杯下午茶飘出的缕缕青烟也是懒的，慵懒占据了 午后的时光。这是慵懒的午后，而非闲散的午后。原因？自从清晨街角菜 场里的鸡打出第一声响亮的鸣儿开始，太阳就被慵懒俘获，隐匿 了行迹。清晨微亮的天空的色调是灰蒙蒙的，刚从睡梦里醒来的 人眼睛是朦朦的，因为周末，这样的懵懂就成了这一天的调子。这样朦朦胧胧的日子在梅雨季的江南是常见的，人们知道， 这样的天气里，少不了的有一场雨。有时候，雨不像今天这么矜 持，敲在地上滴答滴答滴答的声响是清晨叮铃铃闹钟声最轻柔的 伴奏，抵掉闹钟的几分刺耳，抵掉醒来人心头的几分焦急，有雨， 一切都可以慢悠悠的。江南的雨就像是园里弯弯绕的九曲桥，桥边影影绰绰掩映的 阆苑，苑里开着的高低星点的花，轻柔隽秀，落在地上的声音也 是轻的，像是江南姑娘操着吴侬软语的支支吾吾。北方的雨是另 一番模样，浓墨似的乌云铁甲军似的压过来，黑云里闪电明晃晃 的，是铁甲军士手里锋锐的矛，黑云里震雷轰隆隆的，是铁甲军 士低沉有力的呼号。黑云来势迅捷，当你踌躇着忘了带雨具如何 回家的时候，它已然到了你的顶上，哗啦啦的泄下如射手锐箭般 的豆大的雨，打在脸上生疼。雷霆霹雳伴着，浊浪滔天似的黑云 覆着目所能见的区域，像是洪荒巨兽奔袭。这样烈的雨来得快， 去的也快，短则一小时，长也不过三五小时，雨过天晴。放晴后 的天幕被卷走了所有的浊气，分外的蓝，阳光照着地上的积水把 空气映的像是反光玻璃窗一样，水气弥漫起来，虹桥就在地上擎 起来。草原上常有这样的雨，雨后的长草上凝着未干的水珠，浓 浓的绿一直延伸到天际，一派创世之初的光景。江南的雨从不会这般大开大阖，它们轻飘飘，慢悠悠，像是 在琴上敲肖邦夜曲似的，柔弱却连绵不息。孕育它们的云就是淡 的，是古旧石洋房墙漆斑驳后墙体露出的灰，这灰不像黑那样攻 城掠地，它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把这片区域悄悄地笼着，抬头，有 几缕水墨画里皴笔似的微墨色的云轻飘飘的浮在这灰色的背景 上。男人下午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就是这样素净的景致，天是灰 的，云是灰的，街上上世纪的石头楼是灰的，街边人行道的砌石 是灰的，晦涩的慵懒充斥着这灰色的世界，看久了就会倦，没了 精神。桌上的热咖啡飘过来的香气是鼻烟壶里的鼻烟，醒着他的 神，让他不致睡去。如若这世界全是灰色，那未免太过单调，虽然江南的古镇习 惯了中国画里青瓦白墙黑山白水的样子，可城里还是要有点颜色 的。梧桐树枝上挂着绿，是欧洲人风流后的遗孤，点缀着城市的 浪漫的魂；人行道马路伢子的缝隙里填着绿，是被梅雨滋养的， 静静侵蚀这灰色世界的精灵。街上的行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饰， 撑着花花绿绿的伞，可这缤纷是死的，僵硬的，没有生气的，在 这一片慵懒的灰里就像是海报一样无力的招展着。男人看看面前小桌上咖啡杯里冒着热气的咖啡，浓浓的咖 色，热热的气，是灰仄仄懒洋洋里的一点精神，一点温暖。他往 杯里放了三颗被雕琢的方方正正的晶莹方糖，加了两三勺滑腻润 白的牛奶，用咖啡匙慢悠悠的拌着，咖啡匙间或碰到杯壁，发出 叮咚的清脆响声，是咖啡馆放着的布鲁斯里好像永远唱不完的幽 情中的一点激烈。咖啡杯旁边放着一块老怀表和一块三角形的提拉米苏蛋糕， 和咖啡一样的褐色，却是凝固的，有着下边芝士的胶黄陪衬的。 他是个讲究的人，连餐点的色泽也要一致。正如他身上那身行头， 熨烫整齐的白底黑线竖条纹衬衫，衬衫的第一个扣解开，显得不 那么庄重，衬衫外套着黑色马甲，马甲胸前的袋里放着叠的齐整 的红方巾，这一点红是严谨黑白色里恰到好处的点缀，格调品味 都在这点红上。他就在那靠窗的位置上坐着，看窗外的景致，往 来的行人，不等待什么的等待着，或许是等待着滞涩生活里一点 新奇，又或许只是等待今天迟到的雨，答案只他一人知晓。他等的是三周前偶见的灰色里明艳动人的一抹鲜红。那时他在同样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消遣时光。咖啡店木门把 手上挂着的风铃叮铃铃的一串脆响，把他的目光勾到了门口。他 随即怔住了，看着来人的眼光有些不符合他一贯脾性的冒昧，他 用目光静静的随着那人。那人走的近些了，一股淡香混入鼻息，他好像触电似的，沉 醉在这香气里，这香水是常有人用的，不算陌生的气息，但是好 像从没有今天这么妥帖，这么馥郁，这么合适。来人的步态是娉 婷的，凌波微步，罗秣生尘似的，红衣和唇上的一抹红就这么动 起来，像是一团摇曳妩媚的火。这火撩燃了男人心底的枯柴。他 看着她在临着的台座落座，抬手，对着吧台的服务员招呼一下。服务员来到她身边，递过菜单后凝视着她，齐肩的半长头发 略有些卷，发端雪白的颈子上系着一小根红绳，红绳上拴着只灵 动的金质小鱼。双眸是明亮善睐的，风情隐隐在里边流转的，唇 上涂着艳而不俗的一抹红，遥遥的映着身上那身明红小西服。红 色是张扬的，热情的，因此是不容易掌握的，太明亮的红显得张 扬，太浓烈的红显得艳俗，太嫩的红显得轻薄，太暗的红显得晦 涩，她身上的红却是恰到好处，艳而不俗的。红西装里是鸟雀涂 鸦的缤纷的底衫，掩映在嫣红里，泛着生气。他看着她点餐，点餐后两人的眼光撞在了一起，男人的眼光 因为唐突显得有些窘，她倒是大方的，不太亲热却又热情的点头 致意。男人回过神，心里暗暗觉得自己是认得她的，虽然其时不 过是二人第一次相见。等她点的餐上了桌，她静坐了一刻后，他起身过去，欠个身问道“能坐在您这么？”她这时才细细端详了他，没有让他的微笑等待太久 不冷又不热的说“您请便” 男人开始跟她攀谈，她从容的应着，寒暄过后，男人说的是 些他平日里找不到人聊的东西。在他看到她进门时那一怔的时 候，他就觉得她是可以明白的，而她没让他的猜测落空。两人像 是久违的故友，畅谈甚酣。这当口，她举起腕子看了看表，指针 上的时间让她停止了闲谈，“不巧，我该走了，和您聊天很开心。只可惜这两天琐事缠 身，如若您三周后的周末下午有空，那时我们再聊。”“这当然好，我自然在这侯着您来，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要如 何联系”“呵，人常说秘密让女人更有魅力，您如有心，就在这里等 我吧，我以为守候的感觉是浪漫的。”说着嫣然一笑，男人又是一怔，待回过神来，咖啡店门把手 上的风铃兀自叮铃，叮铃的响着，那抹红却消失在街巷里了。三周后的周末，就是这个阴天。他在同样的坐上候着，从正 午落座到现在，他已经等了两小时二十三分钟，却并不焦急。那日的明媚阳光是适宜初遇的，而今天将至的雨是适宜重逢 的，晴是奔放的，雨是寄情的。这时窗外的天空上，轻轻的灰渐 渐转浓，江南的雨已然开始酝酿，这酝酿是缓缓的，不着急的， 而雨开始又是不期然的，正像极了他此刻的等待。又过了两小时， 人行道的青石板上，雨滴开始留下浅浅的印，这迟来的雨到了， 她却还是没有音讯。男人出门时候看好天色，早早备着伞。他想 着给她撑伞迎着她入座的情景，想着她那日那身明丽而得体的 红，猜测着她今日又会用哪种颜色点亮这一片灰色的凝滞。桌上 的怀表的秒针缓缓的挪着身子，他这一下午就这么等着，没理会 过桌上的怀表。街边的灯开始发出铜黄色的光晕，淅沥沥的雨把那光晕扯 散，散成一片片零碎的黄，伴着灯旁梧桐叶雨里的颤，地上树影 因颤而生的婆娑，萧萧又瑟瑟的。桌上的咖啡杯早空了，称蛋糕 的盘子里也只余着些零散的咖色残渍，他仍在那等着。许是雨天难行，她路上耽搁，来的迟了。 他这么想着，他知道她不会爽约的。 雨只管静静的下，用江南的绕指柔缓缓的弥漫充盈着城市。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灯下的行人多是共撑伞的情侣或夫妻，偶 有一两个落单的身影，不像有伴的人那样悠然，步履匆匆的，一 闪而过。他等待着，疑心她是否遇上了什么事儿。怀表在那走着， 指针快要形成一个漂亮的直角，他没有留心。直到咖啡店吧台后 挂着的那个发条钟咚，咚，咚的响了九响，他才发觉下午早已过 去，再过不久，就是深夜了。他有些落寞，不大愿意走，仍固执的等着，窗外灯光依旧， 细雨依旧，他却不那么坚定了。他时不时看看桌上的怀表，那指 针一刻刻的往前走着，他的心也就一丝丝的往下沉着。终于，在 分针又转足了一周，而他的心思伴着秒针足足坠了三千六百下之 后，他把怀表盖子扣上，揣近了口袋，将餐点的零钱压在咖啡杯 下，提起摆在椅子旁的伞，出了门去，门把手上的风铃的叮铃声 一如三周前的那个下午。出得门去，半日的雨让温度凉了不少，他身上却还是下午出 来时的衬衫和背心，没穿外套，有些微凉透过轻薄的衣衫印到骨 里，他瑟瑟的，身上凉，心里也凉。在路旁张手拦了辆车，留恋 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咖啡店，上了车，那车在远处的街角转 了个弯，走远了，转弯时溅起地上的雨水，一阵哗啦的响。这时候，咖啡店的门口一人立着，打着一顶小伞，她望着玻 璃窗旁空荡荡的桌子，轻轻的叹了一声。这一声轻叹就好像江南 的烟雨，还未及被别人听见，就泯灭在了窸窣的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