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及方言调查一、方言及方言研究的意义二、汉语方言的分区和方言地图三、方言调查四、方言研究的两个基本立场五、传统方言学和实验语音学的结合一、方言 1.方言的定义 2.语言和方言 3.方言和普通话 4.方言研究的意义1.方言的定义 通俗地说，方言就是各个地方的土话，即地方话。例如：普通话：你去不去？ ?苏州话：倷啊去？ ?连城(新泉)话：尔去35去？ ? 方言的语言学涵义即：一种语一种语言的各种地理变体言的各种地理变体。 需要补充说明四点： 方言(dialect)和口音(accent) 一般而言，方言是指包括发音、词汇和语法差异在内的各种地理变体，而口音（也可以叫腔调）只是强调发音方面的不同。 明代王鏊的姑苏志(即正德15061521姑苏志)已经明确区分方言和方音两个概念。 有方言，有方音。大抵语必有义，最为近古。如相谓曰侬，谓中州人曰伧，谓不慧曰呆，问为何如曰宁馨，谓虹曰鲎，谓罢必缀一休字。又如曰事际、蔑面、佽飞、受记、薄相、哉。又如吴江之曰蹇，常熟之曰且、曰遐箇，此方言也。例如今苏州话： 鲎 白相 灰韵入支、支韵入齐、庚韵入阳、宥韵入寘、虞韵入麻又入东，此方音也。 姑苏志卷第十三风俗(略去注释小字) (明正德纪元二月之吉王鏊重修序，明正德元年四月杜启后序。) 传统上方言指的都是语言的地理变体, 但自从上个世纪 60 年代社会语言学(sociolinguistics) 逐渐兴起以后，方言也用来指一个语言社团内因社会因素(如年龄、性别、阶层等)造成的变体。汉语用“地域方言”(regional dialect)和“社会方言”(social dialect)来区分这两种不同的含义。 每一种方言都能满足该语言社团的交际需要，从语言学的立场看不存在优劣之分。而每一个正常的人至少都掌握了该语言的一种方言。 人们很早就注意到语言内部因地而异的现象。例如旧约(The Old Testament)里就记载了一个最为古老的方言观察的例子。故事发生在士师时期(Age of Judges)。 士师耶弗他(Jephthah) 率基列 (Gilead) 人与以法莲(Ephraim) 人争战，基列人把守约旦河的渡口,不容以法莲人过去。每当抓住企图过河逃跑的以法莲人时,就问他是不是以法莲人，如果回答不是，就让他们说“示播列” (Shibboleth, 意为玉米穗儿)。“以法莲人因为咬不真字音，便说西播列(Sibboleth)。基列人就将他拿住，杀在约旦河的渡口。”（士师记一二，6） “示播列” (Shibboleth) 一词已经进入英语和很多其他语言，表示“口令”、“测试词”之意，或是更为一般的“特色”之意。 中国西汉末年扬雄撰写的方言(全称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是一部比较方言词汇专著，所记录的主要是汉语方言，但也搀杂了一些民族语言在内。它的体例是先列举方言词，然后释之以通语，再分别说明通行情况。 尽管人们很早就注意到了方言的差异，可是现代意义上的方言研究对方言的系统研究(即 dialectology 方言学)却是从 19 世纪下半叶才开始的它是在欧洲著名的两项方言地理学研究(dialect geography, 也叫 linguistic geography)的基础上会形成的,即德国 G.Wenker 和法国 J. Gilliron 以及他们的合作者、后继者对德语和法语所展开的地理调查。(Georg Wenker, 18521911)Jules Gilliron, 185419262. 语言和方言 汉语方言异常复杂，彼此差异的程度常常到了不能通话的程度，因此汉语是属于拥有众多方言的单一语言，还是属于拥有多个语言的语支，就常常引起争论。 讨论这个问题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确定几个语言实体是不是亲属语言，是存在语言学上的标准的；而确定几个语言实体是属于不同的语言还是同一个语言的不同方言，则不存在语言学上的标准。 语言和方言是根据社会条件区分出来的。这个“社会条件”当然要从最宽泛的意义上去理解。比如俄罗斯语、乌克兰语和白俄罗斯语，它们之间的差别远远不如北京话和广州话的差别大，然而它们是公认的三种独立的语言（亲属语言）。三个语言实体被看作三种独立的语言，原因是里头有民族认同的问题。 再比如标准塞尔维亚语(Serbian) 和标准克罗地亚语(Croatian), 两者有着绝对的互通性，可是无论塞尔维亚人还是克罗地亚人，都坚持认为他们所使用的是两种不同的语言。 再比如挪威人和丹麦人可以用各自的话互相交谈，但挪威语(Norwegian)和丹麦语 (Danish)也是公认的两种独立的语言。挪威是20世纪初才摆脱丹麦人长达 4 个世纪的统治的。很明显，之所以有挪威语，乃拜政治独立所赐。 反观汉语，尽管各种方言千差万别，常常到了不能通话的程度，可是有相同的民族、文化认同，使用相同的文字和书面语，而且自古就有超越地域的“雅言”(共同语)存在， 因此这些语言实体只能看作是方言，而不是独立的语言。3. 方言和普通话 关于普通话和方言的地位及其关系，李荣普通话与方言(中国语文 1990 年第 5 期 321-324 页)曾经做过非常准确的概括：“普通话在方言之中，又在方言之上。” “在方言之中，是说普通话也是一种方言。十亿人口的国家，普通话不拿一个活方言做底子是无法推广的。在方言之上，是说普通话是全国人民学习的对象。方言是一方之言，普通话是普遍通行的话。” 一般说来，普通话对汉语方言有着深刻的影响，特别是最近几十年，普通话对方言的冲击作用日益明显，已经对方言的语音、词汇和语法层面都产生了影响。 例如连城新泉客家话传统把厕所叫做“屎缸” ，上厕所叫做“(去)行动” () , 而目前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开始改用普通话的说法,叫“厕所” 和“上厕所” 了。 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事实上方言也在不断地影响着普通话。像大家所熟知的“搞”、“尴尬”都是普通话从方言里吸收的词汇。最为重要的是，由于方言的干扰，普通话产生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变体，即所谓的“地方普通话”。 因此在中国研究方言接触有非常优越的条件。方言接触最重要的一块即普通话和方言之间的互动问题。这方面的研究值得引起重视。4. 方言研究的意义 能从事田野调查，从实际语言中获取鲜活的材料，能在自己的汉语语言学研究中纳入方言的视角，对当代汉语语言学工作者而言，这几乎是一个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方言研究的意义可以说得很多，下面仅举几个词汇方面的例子来看。集韵入声曷韵他达切：博雅“逃也”。一曰行不相遇。铜鼓客家话：没赶上赶哩 广韵五对切（今读 w）磑：磨也。世本曰“公输般作之。”磑磑 ueiuei 磨，把粮食弄碎的工具，由两个圆石盘构成，以人畜为动力。磨（面）。集韵鱼开切(今读 )：“博雅：坚也。一曰磑磑，高貌。一曰磨也。”磑磑 武汉ai，成都ai，贵阳ai，细磨，研。墨要多下子。|酽些。(武汉)把药成面面。(成都)集韵平声灰韵胡隗切：小瓯。 新加坡普宁话瓷器二、汉语方言分区和方言地图 1.汉语方言分区 2. 方言地图 官话方言区包括长江以北地区，长江以南镇江以上九江以下沿江地带，湖北（东南角除外）、四川、云南、贵州四省，湖南省西北角。本区人口约占汉族人口总数的 70%。 本区的语言一致的程度很高，从东北的哈尔滨到西南的昆明，直线距离大约有 3,200 公里，从东南的南京到西北的酒泉,直线距离大约有 2,000 公里，各地的人通话没有困难。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大的地域，语言如此一致，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汉语的方言情况是很复杂，但如果片面地强调其复杂性，而忽略其一致性，就未免有所偏颇。 汉语该划分为多少个大方言，学者们的意见并不完全一致，七分法是一个比较通行的分区方案。 关于方言分区，需要特别说明几点： a.方言如何分区跟学者们对有关问题的认识有很大关系，不存在唯一的方案。即使是同一个人，对于方言分区的认识也会有变化。例如赵元任先生为申报地图所制作的语言区域图，其中的汉语方言分区就有许多明显的变化。请看申报地图之语言区域图。 b.汉语方言分区中的古全浊声母演变标准 李方桂 (1936)为中国年鉴所写的中国的语言和方言、王力(1937)中国音韵学(下册) 首次明确把古全浊声母的演变作为划分汉语方言的重要标准之一，几十年来一直为学术界袭用。其实无论从古全浊声母演变类型的地理分布来看, 还是从计量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古全浊声母的演变都不适合在方言分区中扮演太过重要的角色。因为古全浊声母的演变常常不能有效地区分方言。古全浊声母今读的三维主坐标散点图 26 个方言点 c. 跟具体语言现象通常具有明确的边界不同，方言的边界通常是模糊的。换言之，方言区并不是由一条线划定的，而是由一条宽带（同言线束通过的地区）划定的。不过为了简便和实用起见，人们往往会主观地选定一条线来画方言区，因此在一些具体方言的归属上出现一些左右为难的情况是正常的,不过这不会影响到方言核心区特征清晰、与周边其他方言保持区别的格局。虹说鲎鲎的同言线意大利的部分同言线束横贯法国的同言线束横贯法国的同言线束 . 一个语言的所有变体并非都能干净地划归明确的方言。梅耶（Antoine Meillet）早就指出过: 方言并不一定把一种语言里所有的土语都包括在内。比方在希腊语中, 大家最熟识的古雅典方言,和伊奥尼亚方言有许多共同的特点, 但是它并不属于伊奥尼亚方言,更不属于任何其它方言。伊利斯,洛克里斯,佛西斯等地的土语有许多方面和多利克方言相近; 但它们并不就是多利克方言。所以一种语言的各个土语并不是都能归入一些确定的方言里面。(1924)2、方言地图a.方言地图b.方言地图的解释c.中国语言地图集和汉语方言地图集1.方言地图 描写方言语言特征的地理分布情况的地图就是方言地图。其表现形式有很多种。下图为法国西南部有关公鸡说法的方言地图。 从图可见，在法国的许多地方仍然使用拉丁词 gallus 的一个派生词来表示“公鸡”。但是在西南部的广阔区域中，使用的却是其他说法：pullus (本指鸡雏)、 faisan(本指野鸡)、vicaire(本指天主教助理祭司)。2.方言地图的解释 还拿法国“公鸡”方言地图为例。为什么大部分地区都说 gallus，而偏偏在西南地区出现了多种说法？ 原来西南大部分地区的 -ll 变成了 -t，所以 gallus 变成了 gat，结果竟然和由拉丁语的 cattus（猫）变来的 gat 产生了同音冲同音冲突突，而这种同音现象是不能容许的，人们得另找一个词替代 gallus 和 cattus 两个词中的一个。指公鸡的 gat 就被其他词替换掉了。法国方言地理学家多扎(Dauzat)风趣地把这一现象叫做“猫儿咬死了公鸡”。 替换 gallus 的说法一旦产生，还可以向本来不在同音冲突范围内的区域扩散，其中 pullus 的扩散最为明显。这项研究可以清楚地表明综合地图的重要性。所谓综合，既可以是量的综合（即把相同性质的地图综合在一起），也可以是质的综合（即把不同性质的地图综合在一起）。设计得好的方言综合地图，可以让人一眼看出地图的意义。3.中国语言地图集和汉语方言地图集 中国语言地图集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作编纂的，由香港朗文（远东）有限公司于 1987 年和 1990 年分两次正式出版。有中文、英文两种版本。 中国语言地图集共有 5036 厘米彩色地图三十五幅，每幅图附有必要的文字说明。中国语言地图集的图分三类：A 是五幅综合图，B 是十六幅汉语方言图，C 是十四幅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图。这种用多幅彩色地图的形式，把汉语方言和各少数民族语言加以分类分区，标出它们的地理分布，在中国还是第一次。201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该地图集的第二版。 曹志耘主编的汉语方言地图集(LACD, 商务印书馆 2008 年)是第一部在统一的实地调查的基础上编写的全国性的汉语方言语言特征地图集。所依据的资料是国内外 34 所高校和研究单位的 57 名研究人员历时 7 年的实地调查所得。 LACD 设 930 个地点，含 510 幅方言特征分布图，分为语音、词汇、语法三卷，较全面系统地描写和展示了汉语重要语言现象的共时差异和地理分布状况，可以为汉语语言学、方言地理学、历史语言学、社会语言学、语言类型学、中国地域文化等领域的研究提供一份极为重要的基础资料，对方言地理学这一学科在中国的建设和发展也可以起到有力的推动作用。 LACD 的不足主要有两点：布点比较稀疏。LACD 大体上东南方言地区每个县级单位设一个点，官话和晋语地区 3-4 个县设一个点。以今天的面积来对比，德国为 357021 平方千米，DSA 的调查点超过 4 万个（最多时达 52800 个点）；法国为 551602 平方千米, ALF 的调查点是 639 个；中国为 9600000 平方千米，LACD 的调查点是 930 个。 由于图幅限制，LACD 无法采用描写性的地图制作方式，而是采用了描写兼解释的地图制作方式，反映的是经过提炼、归纳的语言现象，而语言现象的类别也控制在一定的数目之内，对于分布点少的类还常常用不提示具体内容的“其他”代表，这些做法都会使研究者在使用 LACD 时受到限制。 三、方言调查 1. 业务准备 语音学、音韵学、国际音标的听辨 2. 调查程序 选择发音人 语音词汇语法 严式记音宽式记音字表现场整理核对同音字表连读音变 成功的关键：好的发音人；实地调查；不赶时间。四、方言研究的两个基本立场 1. 系统的立场 系统的立场几乎无所不在。其本质是不孤立看待一个现象的意义，而是放在系统中去看。 例如普通话的“公鸡”、“母鸡”到了南方方言里往往说成“鸡公”、“鸡母”。流行的说法是修饰成分后置。这种说法从系统的角度看是不能成立的。下面拿连城客家话表雌性的成分来看。鸡妈(母鸡) 狗妈(母狗) 肥妈(女胖子) 哑妈(哑女) 从系统的立场看，“妈”显然是一个表示雌性生命体的名词性成分。普通话和南方方言的区别在于聚合轴上的不同，即同源成分在不同的系统里归类不同，而非组合轴上的不同，即修饰成分前置还是后置。“妈”当名词性成分是原本的用法，“母”变成区别词反而是后起的变化。 2. 比较的立场 比较的含义很多。方言研究里所说的比较，主要是指多方言的比较，特别是以寻求对应、探索历史演变轨迹为目的的多方言比较，即历史比较。例 4 中部和南部方言站立的说法： 温州4 阳江3 南昌 6/5 福州 6 广州4 双峰 6 潮州4 于都1 长沙 5/6 厦门 6 梅县1 建瓯 8 例如中部和南部方言站立的说法： 例 4 中部和南部方言站立的说法： 以上方言除 - 为“站”字外，本字大概都是群母纸韵的“徛”字（广韵渠绮切，立也）。有人考作“企”字。广韵“企”字有去智切（望也）、丘弭切（企望也），声母不合。 以上方言除 - 为“站”字外，本字大概都是群母纸韵的“徛”字（广韵渠绮切，立也）。声韵调都符合各方言的语音演变规律。有人考作“企”字。广韵“企”字有去智切（望也）、丘弭切（企望也），声母不合。 再如连城（新泉）客家话的单音节被动标记有五个，即： 拿 分 乞 畀 锡 连城（新泉）客家话的这五个被动标记完全等价（至少在语法作用上是如此），作用都是引出施事。 其中前三个标记(拿、分、乞)实际上是三股语言势力的交汇的结果。五、传统方言学和实验语音学的结合 罗常培先生在汉语音韵学导论一书中曾经指出：“解决积疑，可资实验，以补听官之缺”。过去受技术条件的限制，实验分析无法普及，今天已经完全不存在这方面的障碍，实验分析应成为方言调查研究的基本手段之一。单凭口耳，常常是有局限的。 一是学者们语音训练有不同的传承，对具体语音细节的处理也可能存在不同的把握尺度。面对同样的语音事实往往会有不同的处理。 二是人耳的感知确实存在不同情况的“盲区”。例如即使对田野调查经验相当丰富的语言学工作者而言，对短调调型的判断恐怕也无法做到十拿九稳。 普宁话共有 5 个一级元音(可以单独做韵母的元音)。 宽式的处理为 i e a o u。可是普宁县志没有严式的描写。此外还有一个只出现在舌根鼻音 - 之前的元音 。 我们在调查新加坡普宁话的时候发现除了 i u 之外, 舌位显然都不是宽式符号所代表的音。 借助实验分析的元音格局图如下。普宁话元音声学图 舌位的 X 光照片X-ray photographs of the tongue positions of Jones cardinal vowels i u a 元音舌位图 (vowel triangle/vowel quadrilateral)vowel trianglevowel quadrilateral 传统方言学和实验语音学必须互相结合，但是也不能过于迷信实验语音学。实验语音学有精确的一面，但是也有脱离语感的一面，技术上也有许多的特别要求。它并不能完全取代传统的口耳之学。传统的调查描写不同的学者虽有分歧，但类往往是一致的，这就说明口耳之学是科学的、可信的。谢谢！Eail：xiangmbpku.edu.cn